蔷薇园 (转)
天渐渐黑了,似乎要下雨,云厚得好象要掉下来。
我把皮箱放在因湿润而很柔软的地上,歇了歇。几茎草从土缝里挤出来,表舅家应该不远了。
由于严重的神经衰弱,医生告诉我必须静养一个时期。因此我想去表舅家住上一个月。据医生的说法,山水可以让我的神经复原。
那个小村子,在我的记忆中不象个真实的,然而母亲告诉我,我是在那儿出生,长到了三岁时才走。可我却记不得什么了,只记得一幢大院里来来去去的人,以及一些粗笨而老旧的家具。如果不是母亲给我的地址,我都不知道这个浙北的小村子在什么地方。
那是个春暮的黄昏。在一带隐隐的山影间,雾气弥漫。天已暗下来了,在那些雾气尚未合拢时,我看见了在山脚下的一幢十分古旧的建筑。我不由感到一阵欣慰–终于,我赶在天黑以前来到表舅家了。
走到这幢旧屋前,我才发现那些巨大的参照物给我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印象,在远处看来,这房子只不过古旧而已,掩映在树影里,还显得有点小巧玲珑。但走到跟前,我才发现光一扇门就足有五米高,那两扇门是用厚厚的山木做的,上面包着一层铁皮,钉着铜钉。年久失修,铁皮已多半已锈了,有些地方甚至已烂出了洞,露出下面的木头。铜钉也已经晦暗发绿,只是门上那两个熟铜门环,大约经常有人摸,倒是光润发亮。
门是用十分粗大的青石砌成的,两边的石条上刻了副对联,一边是“向阳花木春长在”,另一边是“积善人家庆有余”。很熟滥的联语,倒和这房子的格局很合适。
我走到门边,抓住门环。一股冰冷直沁心底,倒象是摸到了一块冰。我敲敲门,里面有人应了一声:“来了来了。”接着是有人趿着鞋走出来的声音。趁这机会,我回头看看烟雾缭绕的暮色。不知为什么,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恐,仿佛突如其来的一阵寒流抓住了我。
那儿有些什么?
我正凝神眺望那一带树林,门“呀”一声,开了。
开门的是我表舅。
我只在很小的时候看到过表舅一面。那是我五岁时,我的曾外祖母过世,散在全国的上百个亲戚都赶回来奔丧,我第一次知道国家有那么大。而我对这幢房子的记忆,也多半只局限于这一天,在印象中,来来去去的那些亲戚全是些不折不扣的陌生人,那时的表舅,也有点风神俊朗的意思。
现在,他看上去显得有六十多岁了,按他的年龄,该是只有五十二岁。我刚要开口说话,他说:“进来吧,我接到表姐的信了。”
我拎起包,走了进去。也许是因为黄昏了,里面显得很幽深,迎面是堵影壁,壁绘却早已模糊不清。绕过影壁,当中是个院子,大门是朝南的,北墙上爬满了爬山虎,墙根种了几本剪秋萝,开着几朵花。北墙的西角上,有间柴房。院子两边是两层的青砖房。中国式建筑,向来讲究对称,两边也造得一模一样。而大门两边,也是两层的青砖房,我还记得,那是当厨房用的客厅–不知道表舅还有没有客来了。
“我给你安排了一间房了,楼上朝东的,楼下潮得很。”
表舅闩好门,领我上门去。
沿着仄仄的楼梯,我走上楼。突然,从拐角处探出一个蓬头的脑袋来,我吓了一跳,表舅说:“二宝,来见见你表哥,你还没见过他。”
我说:“是表弟么?”有这么个蓬头垢面的表弟,实在让我觉得不舒服。那个二宝大着舌头说:“我是女的。”
果然,她穿着一件花布夹袄。尽管她头发蓬乱,我我看见她的脸上、手上和衣服都很干净。她的脸上,堆满了弱智人的傻笑。表舅说:“叫表哥,别这么没规矩。”
二宝看着我,说:“表哥。”吃吃一笑,跑上楼去。表舅摇摇头,说:“这孩子,有点缺心眼,还算听话。唉,那时这屋里满是人,长房二房,大大小小足有二十几口,现在只剩下我一家三口了。看,你妈小时候从这儿掉下去过。”他指着楼上过道里的一角破损了的扶手。这楼并不高,只有三米左右,因为楼下本来就不住人的吧。院子里又是泥地,摔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只是,我想到了我唯一记得的当年那个这幢房里挤满了人的出殡场面,也比现在更有些人气。
我叹了口气,说:“表弟怎么不见?”
“大宝在镇上开了个小店,不常回家的。过几天让二宝带你去看看,你还跟他打过一架呢。到了,你的房就在那头。”
他领我到边上的一间屋子。一推门,里面黑糊糊的,他拉着了电灯,几乎同时,过道里响起了一阵噪杂的音乐,接着,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╳╳乡人民广播站,现在开始广播。”
房里,东西很少,一张床靠在屋角,因为灰尘太大,蚊帐上遮着已经变黄了的的塑料纸。表舅说:“热水在楼下灶间里,要就自己去拿。路上辛苦了,早点洗洗睡吧。”他转身出去了。
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,听着广播里发出的稀里糊涂的声音,如一阵凉水渐渐浸透了我的全身。恍惚中,我仿佛来到隔世。
和衣躺在床上,听着广播里传来的含糊的声音。静下心来,就听得出那是个广播剧,不知何时录下来的,也许,在这个偏僻的乡里,有个家伙正在一间广播站里摆弄几张古旧的密纹唱片吧。那些时断时续的声音象从水底冒上来的一样,一会儿是个女人带着哭腔说:“你骗了我,我太傻了。”过一会儿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:“人生本来如此。”原来这两句话肯定不是在一块儿的,放到了一起,倒有种奇怪的意味,好象是那个广播员有意为之一样。
我想到了许多年前,在这大房子里的那一次出殡。很多人围在一起,我的曾外祖母躺在一张竹榻上,脚边点了一枝白蜡烛。人们的声音此起彼伏,在头顶蠕动。
在人群中,我依稀记得一张脸。
这是个女人。
一个极为美丽的女人。
一个五岁孩子心目中的美丽女人是什么样的?我当然忘了。但是后来我回忆起这一情景时,我才发现了她的美丽让我记得很深,我才能清楚地记得她的每一个特点。
她穿着白色的对襟夹袄,头发乌黑发亮,以至于后来我读野史时,读到陈叔宝的宠妃张丽华“发可鉴人”时,才发现古人的观察力实在惊人,这几个字实在极好地说明了那一头如水的长发。而她的脸在我的记忆中却白的吓人,我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,以至于她的脸色在我记忆中越来越白,白得象汉白玉雕出来的一样没一点血色。
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人。当时,她大约有二十三、四岁,神情并不很悲伤,可能是哪一支的舅妈吧。我记得我看到她的脸时,就吓得垂下头,不敢多看。然而,在我的内心深处,总象有种诱惑,好象我一定要看。而每看一眼,我都记得我胆战心惊,说不明白的恐惧。
她的脸也许给我的印象是太白了,让我已记不清她的五官。我只是觉得,她更类似于那些古老壁画中已经剥落殆尽,而只能看得见一点轮廓的仙女。但已经漫漶了,那仙女与妖魔也没什么区别。
我点着了一支烟,深深吸了一口。窗外,夜色渐浓,广播时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幽渺,换成了一个女人咿咿呀呀地唱一支地方小曲。本来这地方的方言就很费解,声音又模糊,加上是唱出来的,更是不可辨了。在夹杂着电流噪声的曲调里,依稀只觉得一种苍凉。夜色如水,一个女人独自穿了破衣服,在桥头上低唱那种感觉。再热闹的调子,也只会让人觉得凄楚。
抽完了烟,我把烟头扔进床下的一个破瓶子里,从包里取出了洗漱用具,走出门去。下楼时,在拐角处,一股湿冷的气息直扑过来。
灶间里,用的还是灶头。也许是因为煤不好运吧,价钱又贵,不象柴草,满山都是。灶眼上,一锅水搁在上面,灶膛里还有点火,水还很热。我用铜勺舀了一杯水,走到灶间门口的水沟前,开始刷牙。
我把一口水吐在地上。不知为什么,背上一阵冷,不由打了个寒噤。楼上,广播还在响,那女子拉长了调门,拖出一个长音。不过大概是唱片跳纹了,人的一口气绝不会这样长法。并没有风,楼上的灯光映在地上,照出了一方亮。可地是泥地,所以这一块亮不过比边上的颜色淡一点而已。
我又垂下头,去刷牙了,可我心里,却隐隐有种不安。如果不是我眼花,那刚才一定有个影子很快地在楼上掠过。我虽然看不到楼上,那地上投下了栏杆的影子。
这是表舅还是二宝?或者是只野猫,因为我没见表舅家里养猫。我胡乱猜测着,但心底总有点不安。也许,这是我的神经衰弱引起的,我总是把一点风吹草动都想象成荒诞不经的事。
我洗着脚,吃力地辨认着楼上传来的不清晰的广播声。当我洗完脚,出去倒水时,那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,我只听清了最后的两个字是“结束”。
站在楼下的走廊里,看着灯光。一切都宁静,但我相信还不到九点,只是在山脚下天黑得早,周围还没人家,所以显得很晚了。
洗漱完了,我搁好脸盆,走上楼去。走过那幽暗的拐角时,突然又从心底升起一阵恐惧。我向后看看,身后,是楼下那走廊,很昏暗。我觉得那儿好象有什么东西让我害怕,可又引诱着我前去。我屏住呼吸。脚沉重得象灌了铅,却总象是不由自主地想走下楼去。
不要走下去。不要走下去。在内心深处,我对自己说。但楼下的那一片黑暗,仿佛有种妖异的力量在蛊惑着我。
“有人吗?”
我小心翼翼向楼下说着,我的脚已经迈下了一级楼梯。
“是你么?”
我听见表舅在楼上说。他趿着鞋,从上面走下来。
“没什么,我刚刷完牙呢。”
他说:“那早点睡吧。”他走过我,下了楼。我走到楼上,看见他站在北墙根处小便。
走过他的房间时,突然,我又有种突如其来的恐惧。他的房门虚掩着,没开灯。二宝大概和他睡一间房的吧。我逃也似地回到自己房里,直到躺到床上,我还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。
第二天,我起得很晚。穿好衣服,走下楼,看见表舅在磨一把锄头。他头也没抬,说:“起来了?粥在锅里,随便吃吧。”
我答应了一声,去弄点水洗漱。表舅磨锄头的声音“嘶啦嘶啦”的,前一声短,后一声较长。可能是那块磨刀石已磨成了半月形,厚度不同,声音也不同了。
我洗漱完了,出来时,表舅正把锄头装到把上,准备出门了。我说:“表舅,你要下田吗?”
“是啊,田里都板了,要翻一翻。”
“我也去吧。”
表舅看了我一眼,道:“你行么?”
我弯弯手臂,看看自己不算太难看的肌肉,说:“农活我不行,可力气还有点,给你打个下手总行。”
“你不去镇上了?”
我想说镇上也没什么好看,与其走上十几里路去镇上,不如干点家活。我嘴上却说:“明天再去吧。”
表舅说:“那你去吃粥吧,我再磨把锄头。”
粥是白米煮的,很是香甜,下粥的却是些腌辣椒。我根本吃不惯这么辣的东西,只咬了一小根,就把两大碗粥都喝下去了。
吃完了,表舅已经磨好了锄头,他给了我一把,我扛着跟在他身后出门。在大门口,表舅扭头喊着:“二宝,不要乱跑,闩好门。”
走出不多远,不知为什么,我回头看了看。我看见二宝站在门口,盯着我看。如果不是我的幻觉,我发现她的眼亮得吓人,
表舅家的田离宅子有一段路。到了地里,看到田里的土都已经干结了。表舅在开始在田里挖一条沟,把土翻个个。我挖了没几畦,只觉手臂象断了一样,锄头也举不起来,落在表舅身后好大一截。
表舅闷着头掘土,好象什么也不关心。我看看天,天上黑云渐浓,看样子要下雨了。
我说:“表舅,天快下雨了。”
他停下锄头,看看天,道:“是啊,过不了一个钟头就要下了。你帮我回家拿个斗笠跟蓑衣来,今天要把田翻好。”
我也实在有点不想干了,就扛着锄头回去。回到表舅家的大门口时,乌云已经很浓了,天暗如黄昏,回头望去,倒似暮色降临。说也奇怪,走过来时路上没没见多少树,但看过去,树却密密麻麻的。
我推开厚重的门,把锄头放在过道上,表舅的蓑衣挂在灶间门外,可是只有一套。我想再找一套,万一回来时下雨了好穿。只是这儿没有了,我想问问二宝,可不知她上哪儿去了,再说问她也未必能问出些什么来。
我走到柴房门口,从窗子里向里看了看。很幸运,里面的柱子上,正挂着一件蓑衣。我走了进去,拿下了那件蓑衣。这件蓑衣是用细竹丝编成框架,上面铺着箬叶,也就是裹粽子那种。很奇怪,箬叶上,有不少被划破的地方,却并不象穿破了的。
我刚想走出去,猛地看见在那堆柴禾后面,还有一扇小门。门上,挂着一把开了的大锁。是个废弃了的后门吧?后面也许有个院子?
我推开了门。
门一推开,就象一阵潮水汹涌而至,我吃了一惊。里面,象燃烧一样,开满了蔷薇。
只是春暮,虽然蔷薇四季能开花,但这院子里太多了。蔷薇本就是有点象爬藤植物,种着就会爬满整幢墙,而这里,简直是充满了整个空间,到处都是。这里的蔷薇大多是艳红色,只有少数是白的或黄的,绝大多数都是大朵,夹杂着少量十姐妹一类的小朵蔷薇。这儿的花开个那么狂野,只能用“妖艳”来形容。
在蔷薇丛中,有一条狭窄的小道。有这么一条路,多半是有人经常走动,不然早就被长势极快的蔷薇淹没了。我披上蓑衣,向里走去。这时,我才想到,蓑衣上划破的痕迹也许都是这么造成的吧?那会是谁呢?
我沿着小道走着。路十分难走,不时有细刺勾住我,如果不披这蓑衣,我只怕早就动弹不得了。蔷薇的刺很多,但没什么香味。这么多花在一起,本该有极浓的香味才对。古书上不是说,韩愈接到柳宗元信后都是先以蔷薇露盥手后开阅?也许,这里的蔷薇都是无香的吧。不知为什么,走在这些花丛中,总让我有种怪诞的感觉。
路弯弯曲曲。这园子应该并不太大,可大概这小道太多曲折了,走了半天也走不到头,而且也不能走快,正让我有了一点迷失的惊慌时,我看见在前边的花丛里有一间小屋。
这小屋掩映在花丛里,可望而不可及。要直走过去,只怕要用刀子打出一条路来。但我觉得总该有一条路通到那儿,就沿着这路拐来拐去。因为有了个目标,所以这么乱转也不是太无聊。
不知走了多久,我终于看到前面就是那小屋子了。我长吁了一口气。
这是间很小的木屋。如果是砖砌的,外面抹上石灰,我可能会怀疑那是座江南乡村里前些年常见的坟墓。那时一些先富起来的万元户总是把先人的坟墓做得象一间小房子。但这间小木屋有一扇窗,一扇门,肯定不会是坟墓。窗上爬满了蔷薇,只怕里面一点光也透不进去吧。门上倒没有缠着蔷薇枝,但我看得到附近的枝条上有折断的痕迹。
这门是向外开的,但由于外面都是蔷薇枝,拉开来会很费力。我刚扯开几枝长得过于靠近门的枝条,正要拉门,门却“呀”一声开了。
我吓了一跳。但马上看清,里面出来的那个披着蓑衣的人是二宝!
她看见我,象见鬼一样,叫道:“不要进去,不要进去!不好进去的”
她象一张划坏了的唱片一样那么翻来覆去地叫着。我道:“二宝,里面有什么?”
二宝说:“是妈妈。她说不好有人的。”
她的话让我一阵发毛。表舅的妻子在十几年前生二宝时死了,这我早就知道。难道里面是个死人么?可二宝却说什么“她说”,二宝不太象会说谎的人,可里面真会有人?
二宝已经闩好了门,回过头来对我说:“表哥,你不好说的。你要跟爸爸说了,爸爸会杀了你,你不好说的。”
她一边反反复复地说着,一边从地上的草丛里摸出一把大锁锁上门,大概很怕表舅会打她。看来,她虽然弱智,但说谎还是会的,只是不知道哪些谎话可以骗人,哪些骗不了人。我看着她嘴里说出那些可笑的话,还笨手笨脚地锁门,却不要我帮,不由有点好笑。她锁好门,又叮嘱我一句:“不好告诉爸爸的,噢。”
在这一瞬,我才发现二宝其实可以算得上是个美人。尽管她一身的邋遢样彻彻底底地破坏了她的美貌,但从她的脸型,还可以看出,她该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。可惜了,我想,但马上又觉得,在表舅家里,她是个弱智不见得是件坏事。
我沿着小路出来,二宝在后面拼命地推着我,象是在赶我出去。身边,繁花似锦,乌云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散去了,阳光象水一样直泻而下。不知为什么,我只觉得周围那么妖异。
给表舅送去蓑衣再回来,过了不久,果然下雨了。这场雨直下到黄昏还不曾止,天也冷了许多。吃过晚饭,我半躺在床上,抽着烟,听着风雨声中传来的有线广播的声音,只觉得心头发冷。
风大了。窗外,雨打得地上起了一层水雾,时而有风带着风点雨吹进房来,靠窗的楼板上也湿了一块。我起身,扔掉烟头,关上了木板窗,登时,窗上“沙沙沙”地响过一阵,这让人心头更觉阴冷。我翻出一本书,那是本历朝七绝选,当我还不曾得神经衰弱时常读上两首,当作催眠的药剂。由于时常翻几页,有不少诗我都已经能背下来了。
我顺手翻开一页,是一首清人的作品:“依然被底有余温,尚恐轻寒易中人。最是梦回呼不应,灯昏月落共凄神。”写得并不怎么好,题目是《江上》,却没有扣紧题目,有点莫名其妙。然而,不知为什么,这首诗也让我觉得身上越来越阴冷,好象感冒了。
我正胡思乱想着,不知不觉打了个盹。醒来时,书扔在了地上,天色已暗了。我拣起书,这时,我突然听到了一阵细细的哭声。
这是个女人!
是二宝么?
我马上就知道这不太可能。二宝的样子,似乎不会这样哭法的。这哭声幽咽凄楚,在风雨中象一缕游丝,时断时续。
我站起身,拖着鞋走到门口。过道里暗得可怕,这哭声似乎也不象从隔壁传来的。由于还在下雨,在雨声中听来,无比的幽渺,让人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冷,听不出是从哪里来的。
也许是什么声音,我听岔了吧?
我看着院子里。院墙很高,后面那个园子也看不见。这么一声雨,会打落不少花朵的吧。我想着,点着了一枝烟。就在点烟的那一刻,我突然看见了一张雪白的脸!
这张脸在我点烟时正抬头向上瞧,如果不是在点烟时眼光向下瞟了一眼,根本不会注意。我吃了一惊,手一松,烟也掉了。我只觉背上向爬过一只小虫子,浑身凉得发痒,甚至,连我的心跳也一下子听得到了。
我扑到栏杆上,不顾会掉下去的危险,向下看去。可恨的是,下面实在太黑了,象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潭,什么也看不清,但我感到有一个影子极快地闪过,无声无息。我叫道:“是谁?”
没人回答我。我正想跑下去,只觉得有人抓住我的手腕。我吓了一大跳,回头一看,是表舅。
“下面有人!”
“别去。”他说。他的脸也白得吓人,不带点血色。他只穿了件单衣,看样子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。
“下面有小偷。”
表舅还是抓着我,他小声说:“没有人的,别去。看,二宝也哭了。”
这个理由并没有说服力。我有点诧异地看着他,似乎,他知道下面有人的。也许,是他情人吧,不是光明正大那种。我有点自作聪明地想。
楼下,暗得没有一点活气,空气也象要结冰。
不知不觉,在表舅家住了一个星期了。
我是看到自己带日历的石英表时才知道这一点的,表舅家没有日历,真有点“山中无历日,寒尽不知年”的味道。
这一个星期里,我有时干点家活,有时就躺在床上看书抽烟,要不就做点饭菜。书快让我翻烂了,也快全背下来了,只是那个蔷薇园更让我好奇。表舅虽然不在家,二宝却整天跟着我,似乎怕我再去。表舅说过要让二宝带我去镇上看看大宝,却一直也没说起。那镇上治安不太好,我来的那天就听人说一大早有个小贩跟流氓起了冲突,被流氓杀了,表舅大概不想让二宝去那地方吧,而我又不认识大宝。
这一天天阴沉沉的,正午时还阴得象黄昏。我翻着那本诗集,迷迷糊糊中,又看到了那两句“最是梦回呼不应,灯昏月落共凄神。”也许是我的神经衰弱又犯了,心里烦闷得不行,总觉得象有什么事会发生。
吃过午饭,表舅又扛着锄头下地去了,二宝在楼下玩着一坨泥巴,不进斜着眼看看坐在楼下廊里看书我的,大概怕我会偷偷去那个蔷薇园吧。如果我没有好奇心的话,这是十分平静和无聊的一天。我无聊地翻着书,然而,我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。那间埋没在花丛中的小木屋里,究竟有什么东西?如果没有二宝,我肯定会跑去看的,就算没蓑衣也一样–即使会被刺刺得满身是血。可二宝虽然弱智,却很执着,认准了什么,一定也不放松,就算我上茅房她都会在门外等着。
我放下书,看着那堵挡住园子的墙,想象着许多年前的事。这幢房子原本并就是我家的,听说我家本来也算个有点资产的小地主,后来人口众多,而几个曾叔祖又染上了乌烟瘾,十几亩地都卖光了,只剩这宅子是祖业,祖训不得出卖。所以后来闹农会时我家成了有宅院的下中农,很成为笑谈。
那堵围墙把后面的园子遮得严严实实的,一点也看不到。最早时的祖先为什么把墙筑得这么高?当然,那时这儿不太太平,我小时候还听外祖母说过闹长毛时的事–当然,那些她也是听来的。这里地广人稀,周遭十里方圆就这一幢院子,当然要把墙修得高点厚点吧。
突然,我有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。在那屋里,会不会是个死人呢?二宝说是她妈妈,可她妈妈早死了,生她时难产死的。
我走下楼,二宝还在起劲地玩着泥巴。那些坨泥巴被她又拍又打,不成个样子。我喊了声:“二宝。”她抬起头,看着我,两只手还抓着泥,我说:“二宝,去镇上要多少时间?”
她想了半天,说:“吃好饭去,回来吃饭。”
尽管语法不通,但我也知道,带她去镇上,一个下午是不够的,除非能搭个车。可这儿的路也只是条走出来的小道。拖拉机也不过一辆。
我看了看柴房的门。门没关,不知里面那扇门开着没有。我走到里面,那扇门上挂了一把大锁。看样子,那天表舅是凑巧忘了锁门吧,因为我那天见二宝出来时也没锁这扇门。
我弯下腰,从门缝里向里张了张。里面依然繁花似锦,那些如火如荼的蔷薇几乎似是燃烧一样在怒放。蔷薇是种花期很长的植物,听说在广东、云南那一带,可以一年四季不断。这院子里的蔷薇并没有人照料,虽然长得很乱,却也长得出奇得好。
我直起腰,一转身,却差点撞到二宝。她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身后,两手也脏得象泥捏的。这让我又好气又好笑,我说:“二宝,你去里面,你爸爸知道么?”
我本来只是随口说说,谁知她的脸一下煞白,道:“不要!不要!不要告诉爸爸!”一边喊着,一边向后退去。她的反应太大了,让我奇怪。
我说:“二宝,你告诉我那屋子里有什么,我就不告诉你爸爸。”
她看着我,呆了半晌,咬了咬嘴唇,才道:“那你不好告诉爸爸的。”我点点头,说:“当然。”她伸出手来,道:“拉个钩。”
她刚玩过泥巴,一只手肮脏之极。但我的手指勾住她的手指时,只觉她的皮肤光滑柔腻。她的面相本来就很美,手形也很好看,只是头发蓬乱,手上也太脏了。这时却看不出她是个弱智,我心中不由得一阵叹息。
二宝拉了拉我的手指,大概断定我不会说了,道:“里面有饼。”
有饼?我不觉怔了怔,本来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,这时不由大笑起来。二宝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笑,呆呆地看着我。
笑了半天,我突然想到,那个屋里有饼的话,意味着什么?
天很阴沉,气温并不太低,我的身上却一阵发冷。
表舅一般是六点回来。五半,我烧好了饭菜,给二宝洗好手,等着表舅回来,只听得表舅在大门口大声叫着我的名字,说是大宝回家了。
大宝和我同岁,比我小几个月。听表舅说,小时候我还和他打过架,可我一点也不记得了,连他的样子也一点也没印象。如果算一下,我和他也有二十来年没见了吧。我走出灶间,表舅把锄头靠在墙角,他身后跟着一个人。黄昏了,天色很暗,有块影壁挡着,更看清面目了。
我伸出手去,说:“大宝么?”
他也伸过手来,说:“表哥啊,住得好么?我生意忙,一直没回来。”
他衣服很单薄吧,手也冰凉,我说:“没吃饭吧,快去吃点,菜还热的。”
我们围着桌子坐好了。菜并不算好,我炒了点腊肉,一点蒜苔,再是点青菜汤,都是表舅从菜地里拔来的,很新鲜,住了这些天,我的掌勺手艺大进,到底没几个人能这么天天吃到离开泥土才十几分钟的菜的。
吃完了饭,表舅提着碗去井台洗碗,让二宝陪陪我。天色暗了,快到清明,云厚厚地满是雨意。大宝把腿搁在条凳上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。我摸出一枝烟,他接过来,我打着了火机给他点着。他的脸色不太好,做生意也太辛苦吧。他抽了口烟,说:“表哥,没什么事,多住几天再走吧。”
“住也有一礼拜了。大宝,你生意还好么?”
“也就挑点杂货卖卖,赚点辛苦铜钿用用。”
“那你的货扔那儿不要紧么?”
他吐了长长一条烟柱,说:“不要紧的,跟那儿一个馆子里说好了,在他们柴房里搁一搁。再说,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,就是点骗骗小孩的玩意。生意难做啊,税还重,你也知道的。你做什么?”
我苦笑了一下。由于严重的神经衰弱,我早已辞去了工作,现在是坐吃山空了。但我没有告诉他。
第二天我起得很早,可没见大宝,表舅说一大早他就走了,馆子里客多,东西不好放得太久的。我伸了伸懒腰,想着,在这个大院子里,一切都象和现实脱节了,只有大宝还有点实在的气息。他一走,这院子又笼罩着一层诡秘。
也许是我多疑,但我总觉得这一切都如此地难以捉摸,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。可能是我的神经衰弱又犯了,每一回犯神经衰弱都如此,失眠,多疑,这一点我很清楚。在我还是个孩子时,我就总在怀疑门外有不可知的异兽,尽管打开门就可以看个清楚,可那时我就缺乏那种勇气。
我坐在窗前。早上雾气很大,表舅扛着锄头又出门了,我开始抽一根有点发霉的烟。天开始下雨,雨下得窗台上湿成一片,而我不想关窗。不是玻璃的,一关窗,这房子马上就暗下来,好象一下子就沉入深夜。只有一点光线能给我一点暖意。
我抽着烟。窗台上,砖缝里有一根长长的细草,没有叶子。顶上长着一朵蓝色的小花,在雨中,缓缓摇摆,仿佛呼唤。
不知坐了多久,当我回过神来,只觉头痛欲裂。一定是感冒了,好在我带了阿斯匹林。我从床下拿出热水瓶,想倒一杯水,可水已没了。我拿着热水瓶走下楼去。
仄仄的楼梯昏暗狭窄,整座房子巨大而没有人气,雨声淅淅沥沥的象是能沁入石头深处,身上也不由自主地觉得冷。
我走进灶间,炉膛里还有点火。我看了看,柴禾却不多了,想烧水是不够的。我冲守雨帘,跑到柴房里,弯下腰,抱了捆麻秸。这时,突然有一阵恐怖,让我打了个寒噤,好象有人在偷窥着我,而我又看不见他。好象一桶冰水从头顶烧下,浑身都冷了。
是二宝么?
我马上知道不是。因为我听到她在外面怪腔怪调地唱着什么。从柴房的窗口看出去,她正在廊下玩着泥巴,还不时向柴房里张望。我环视一下四周,说不出那种被偷窥的感觉是在哪儿,周围堆着麻秸和稻草,不会有人的。可那种感觉挥之不去,让我很不舒服。
我抱着柴禾出了门。二宝嘴里还在唱着什么,隔着一院春雨,那一带古旧的飞檐象一幅破了的水墨画。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,让自己清醒一下。的确,这幢房里没有第三个人了,表舅还没回来,他出去时带了蓑衣的,不用我送。而四周也没有值钱的东西,小偷也不会来光顾吧,这应该只是我的多疑。
雨还在下,象潮湿的蜘蛛网。虽然细小,但每一颗雨点还是可以感觉得到。我仰起脸,却看不到一点雨。雨打在我脸上,一阵阵刺骨的寒意,但我没有快走,反倒想在院子里立一会儿。肩头上,雨水渐渐打湿了我的衣服,突然让我想到了小时候那些惊恐万状的日子,每一天都如此。每一天都让我无比的孤独,无比的无助。日子总是如此么?我有点想问自己。
我穿过院子,走进灶间。把麻秸拗断了扔进灶膛,火燃起来了。火光中,身上有了点暖意。我把一根麻秸又拗断了,想放进去,二宝的歌声飘了几句过来,听不清什么,也象雨。
突然,我停住了手。她唱的,是那两句诗:“最是梦回呼不应,灯昏月落共凄神”!尽管她唱得不清楚,却正是这两句。
火燃着,可是我身上,却越来越冷。
门开了。
门开了后,从外面飘进来一股白色的烟气。这些白烟比空气重,所在只在地上流动,象水一样。也许,是干冰吧?可表舅家里怎么会有干冰呢?我一定是在做梦。
我躺在床上,身上象压了万斤重物,没办法移动,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门。
门无声地开了。我看到了一个人。
一个女人。
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二宝,因为她比二宝高一些,走路也十分轻盈,身上穿着白色的长袍,但不象是睡袍,二宝也不象不睡袍的人。我看不清她的面目,只能看到一个轮廓,在床上看去,倒象是从水底看出来的。
她走动时,无声无息,白袍的下摆象水纹一样流动,看得到她腿的样子。
然而,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,倒象一部妖艳的鬼片。我一定是在做梦,我想。
你在做梦,你什么也看不到。
在心底,我以自己这么说。有时做了一场恶梦时,我就么对自己说。我想睁开眼,但发现无论我如何努力也不能做到。
我怎么看到她的?
直到这时,我才发现我并没有做梦,我的眼睛本就是睁着的,看得到蚊帐的顶。这些老房子没有天花板,因此常有灰尘落下来,蚊帐一年四季挂着,顶上铺着一层旧报纸遮挡灰尘。我可以看到透出变成黄褐色的帐子,那张不知何年何月的报纸上的一幅传真照片,一些人在欢天喜地地庆祝什么。
她走近了。象夏天正午看一张燃烧的纸片,看不到火苗,只能看到那条移动的焦痕。
更近了。
我看见了她的脸!
她的脸尽管苍白,没有表情,但我一眼就认出了,她正是那个常出现在我梦中的女人!
她是谁?
我发现我的头脑混乱成一片,身体也僵硬麻木。仿佛是个梦,也许正是个梦吧,我无法让自己的身体动一下。是死了么?
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哭叫。象是一块石子投进了一潭死水,我一下子醒过来,身体也可以动了。可是没等我动,她已转身跑出了门。
这不是梦!
我只觉浑身都冷意森森,毛骨悚然。床前,还留着一股白烟,窗外,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,透过窗板的缝隙,一钩残月冷冷地挂着,那朵蓝色的小花不时摆过,留下一个影子。
门外,有人奔跑的声音!
我披了件衣服,翻身下了床。踩在那白烟里,一阵透骨阴寒。我一把拉开虚掩着的门,跑到过道里。
夜色中,月光昏黄不明,但我还是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,进了柴房。我扑在栏杆上,大声喊着:“是谁?我看见你了!”
二宝的哭声大了起来。月色如水,如冰,如石,如烟,也如刀。
我冲下楼,不顾一切地向柴房跑去,耳边,风声象吃吃的笑语,又象恶毒的讥讽。我冲到柴房门口,猛地拉开门。
通到后院的门开着,一院蔷薇,开得妖异。残月如钩,冷冷地照着每一朵盛开的花,不论是红的还是黄的、白的,同样带着狰狞。
进来吧。
象是蛊惑,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心底细细地说着。
进来吧,我的嘴唇甜如蜜。你等待什么呢?
没有风,但叶片都在慢慢抖动,象叹息。我压了压心底涌起的恐惧,抓住了那扇门的门框。
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。
是表舅。
他的脸苍白得吓人。他抓着我,眼里,充满了焦虑和惊恐。
“那是谁?”我挣开他的手,那条被蔷薇湮没的小道上,叶片和花朵仍在摇摆。
“是她!”表舅的手抱住了头,“我妻子。”
“她为什么要住在那幢小木屋里?那里是人呆的么?”
表舅抬起头,他的眼里,泪水再也抑制不住,流了出来。
“是的,她不是人。”
我无法形容那时我的脸上是种什么表情。也许,不是我疯了,就是表舅疯了,或者我们都疯了。我大声说:“她会走,会跑,不是人,难道是具尸体么?”
表舅忽然大声吼道:“是的,她是具尸体!你懂了么?她是具尸体!”
我的浑身都冷得象要结冰。身后,传来脚步声,以及一个微弱的哭声。我回过头,是二宝,她的脸上满是泪水,站在柴房门口。在她的眼里,除了弱智人特有的麻木,还有着一种说不清的痛苦。
表舅挥了挥手,道:“二宝,快去睡觉。”
他掩上了门,柴房里,登时暗了下来。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,我好象听到一个人的哭叫。
“那是我妻子,你也该叫她表舅妈的。”
表舅垂下头,他的话语中,有着无限的痛苦。我看着他,说:“告诉我,把一切都告诉我吧。”
“好吧。”他抬起头,“你也许不会知道,就算知道也不会相信,我现在只是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佬,可是,我曾经是╳╳医大的高材生。”
我小小地吃了一惊:“我听我妈说过,五十年代家里出过一个大学生,差点要到苏联留学,后来因为出生有问题,去不成了。”
表舅苦笑着,看了看我,道:“你也知道?我还以为没人知道了。反右那阵子,我被打成右派,那时,你的表舅妈还是我的同学,比我低一届,她帮我说了两句话,结果她也成了右派。毕业的时候,我们都被发配到一个边远省份去了。一直到六九年,我们才结了婚。不因为别的,因为那时的兵团政委看上了你表舅妈,而她也跟我一样,是个地主子女。唉,那些事,不说也罢。”
我叹了口气。还好,我妈这一支败得早,划分成份时成了下中农,不然,我一出生就是个小黑崽子了。
表舅站在柴房门口,天开始阴了下来,似乎要下雨。按时间,也快天亮了吧,可现在反倒更暗了些。
“结婚后,因为我们都是右派,兵团解散后只能回家务农。那时你的曾外祖母,我奶奶还在,一面种种地,一边照料照料她,日子也过得不算坏。那时你妈带着你也来住过几年,因为地方偏,革委会也没来找麻烦。”
“后来太太死了。”我看看过面的房子,楼上,走廊的栏杆也只是些淡淡的虚影,轻轻的,象烟凝成。“我还记得,不少人来这儿,我也回一趟。”
他点点头,道:“那是过了几年的事了,你妈已经带你回去了。那是最后一次一大家子团聚,后来再也没人来过了。”
“后来呢?”
天更暗了,月亮已经被云遮了,空气也冰冷得干燥。我打了个寒战,但也没有想到回房里去。
“后来?她得了一场大病。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病,只是因为下雨时受了点凉,感冒引起的。要是有点阿斯匹林,马上就会好,可是她一开始没说,当我察觉时已经很严重了,大约已经发展成肺炎了。我把她带到医院里,可那些医生却说我们是地主加右派,竟然不开药。该死的,如果那时我手里有把刀,我想我会把他们杀得一个不剩的。我赶回乡里,在赤脚医生那里只找到几支过期的青霉素。明知道没什么用,我还是给她打了一针。
“回到家里,她的烧更严重了。我发疯一样翻检着家里仅剩的医书,想给她找一副草药。这时,我真恨自己学的是西医而不是中医。我大着胆子给她凑了一副方子,也只是些手头能搞到的草药,熬好了给她喝下去,她似乎平静了些,可是我知道,那毫无用处,根本没用。”
“她死了么?”
他痛苦地抱住头:“有时我真希望我没给她喝下那副药,也许她死了会更好一点。那天,我觉得她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冷,嘴唇也失去了血色,”
我毛骨悚然地听到他念出了两句诗:“最是梦回呼不应,灯昏月落共凄神。”我大着胆子,说:“表舅,这两句诗是什么?”
“不知道。她死前,忽然精神好了许多,说是她最喜欢这两句诗。她的话很清楚,但我听了却只觉得毛骨悚然。我看着她的笑容淡去,象凝固在脸上,嘴唇也渐渐变成了灰色。我希望有一个神,即使让我马上死了也算,可是,她的身体还是冷了。
“我摸着她的身体。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坚硬,象冰。天黑了下来,大宝已经吓得睡着了。那时,我也实在有点疯了吧,我想肯定不会正常的。不知过了多久,我醒过来时,那一天,也是下雨,我听着外面的雨点不断敲着门,好几次我都以为她只是出门去了,回来得晚了,可每一次打开门,门外只有风,吹进几颗雨点。我看着她躺在桌上,心里也只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心酸。不行,我不能让她死。我对自己说,可我能做的,又是什么?什么也做不了,只是呆呆地坐着。这时,我才想起,要是大宝醒来,发现他妈妈还躺在桌上,他会怎么想?只有这时,我的脑子才开始有了一点正常的思维。我抱起了她。她的尸体好象比活着时更重。我不想让她的尸体埋进泥里,被虫子啃吃成一块烂肉。我不能救活她,至少,我可以让她的样子永远保留下来。
“那个园子还是很早的时候留下来的。那时里面只养了些鸡鸭,还有一间放杂物的木屋。我把她抱到后院里,天很黑。我开始磨一把菜刀。呵呵,大概你想不出我要干什么,我只是想,我没有药,不能保存她的尸体,即使有福尔马林或者酒精,她浸泡在里面也会走样的。我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她,即使她没有生命,我也要让她的美丽永远不会逝去。”
我只觉背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。表舅说的那时他有点不正常,我绝对相信,我看到他现在的眼神也带了几分疯狂。
“天啊,你要……”
他笑了,象哭一样的笑:“是,我要剥下她的皮,把她制成标本。在医学院里,我学过动物标本制作法,我有信心让她的样子永远留下来。我看了看菜刀,已经磨得象一片正在融化的冰,我用手指试了试刀刃,我的手指上一下被割开了条口子,血流下来,一手都是。可是,我一点也没觉得疼。我抓着刀,走到她身边。她放在了一块寿材上,那是你外公以前为自己准备的,可是他一走没回来,一直就扔那儿了,呵呵。她躺在那儿的样子,好象睡着了,淘气地想要我叫醒她。我拉开她的衣服,让她的身体裸露在外面。烛光下,她的皮肤已经发青。我知道,如果再等下去,即将形成尸斑,那么制成的标本就会有瑕疵。我把刀放在她肋下。你知道,剥制比较大型动物的皮时,刀口开在腋下是对整张皮肤破坏最少的办法。”
他一定看见了我在发抖,笑了:“放心,我并没有下刀。事实上,我的刀已经割破了她的一小块皮肤,但我发现在皮肤下,渗出了一些血液。那血液并不多,但确实是新鲜的血液,不是凝固的血块。我吃了一惊,因为她死去已经好几个小时了,身体内部可能还会有点未凝固的血,但真皮层里的毛细管里,一定早凝固了。现在她的皮肤破了还能流血,那么,她是假死!
“意识到这一点,我象疯了一样跪在地上,向上帝、佛祖、穆圣、湿婆、玉皇大帝,反正我知道的什么神表示感谢。我也求他们不要让我空欢喜一场,因为假死并不一定会苏醒,很多时候由于心力衰竭,假死发展成真死。我祷告了一番,但其实我也知道,这多半是我配的那副药起作用了。我拉过一张破椅子,抓住她的手,看着她的脸。果然,她的眼皮在极其细微地颤动。你知道,一个人有知觉,眼球会动的。一个人假睡,你只要看他的眼皮在动就知道他在装假。我看着她的眼皮大约五六分钟后极其细微地一跳,每一跳我的心脏也都要承受一次巨大的冲击。每一次看见她的眼皮一跳,我就想着,她会一下坐起来,也许,看见她光着身子,腋下还有一小条伤口,可能会怪我的。我伏在她胸口,想听到她心跳的声音。可是奇怪,她的心脏并没有跳动,或者,跳动得极其微弱吧。我抓过蜡烛,在烛光下,她有皮肤开始了一种奇怪的变化。在皮肤里层,好象有什么在流动,我看着有一道阴影流到脖子,又到了胸口,然后转到背部。我知道,那一定是血液。现在她的血液开始自行流动,也就是说,她很有可能会马上苏醒的。我站起身,可马上也明白了,跪下来祷告只是浪费时间,我必须帮助她尽快苏醒过来。我冲到灶间,用我平生最快的速度生起了火,把锅子里倒了水,又挖了斗米倒进去。当她醒过来时,一碗热粥是最好的滋补品。
“我心不在焉地烧着水,水却慢吞吞地只是有点温热。即使在灶台边,我的心也到了她那儿了。忽然,在耳朵里,我好象听到了她在呻吟。我冲到后院,果然,她躺在棺材板上,赤裸的身体上,象有什么在动,但看不出来。一块儿她的嘴唇一下子变得红润欲滴,一会儿又干裂得好象晒干的土皮一样翻卷出来。我抓住了她的手,她的手还是冰冷,但我感觉得到,在她的掌心开始有点湿润。那是一点汗,尽管很少,少得象快干的露水,可我知道,这意味着她会醒过来。”
“我伸心摸了摸她的额头,她的额上也开始有汗了。可是,她的身体却一直僵破着不会动,心脏也一直没有跳动。我不知道其中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,我没有药,没有仪器,连一支水银温度计也没有。可是,我想我一定要救活她,即使丢掉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。
“我摸了摸她的嘴唇,这时,她的嘴唇已经很干了,摸上去象一块粗糙的纱布。而这时,我看见她的眼睛动了一下,好象要张开来,却又张不开。我吃了一惊,抱住她的手,大声叫着她的名字,可是,她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,还是石头一样,一动不动。
“这时,我看见了她的嘴唇上,依稀有一点笑意。很淡,但却开始柔和起来。那就象一块扔进火里的冰,你看着它一下子从有楞有角变得圆润,却不知道它是怎样一个过程。那时也一样,我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开始有了点笑意,而嘴唇,又开始红润了。
“我抱住她的头,想吻一下她,但她的嘴唇还是干硬冰冷,和看上去的样子完全不同。我凑近了看,原来那点红润是血。一定是刚才我摸她的嘴唇时,伤口裂开了,血流到了她唇上。而边上只是一支忽明忽暗的蜡烛,我没有看清。
“这时,象有一个霹雳打下,我一下明白我该怎么做了。我把手指上的伤口往两边拉了拉,一些血又渗了出来。我把手指塞进她的嘴唇,开始,象塞进一块冰里,可渐渐的,好象这块冰在融化,我感到她在吸吮。而随着她的吸吮,她眼皮也开始跳动得更急,而脸色也开始红润起来。我从她嘴里拔出手指,抓起刚才扔在一边的刀,在手指上又划了几下。马上,我的手指象张开了几张嘴,红宝石一样的血从伤口挤出来。我把手指伸进她嘴里,她的吸吮更有力了,而她身上,也开始变得有点暗。我知道,在皮肤下,她的血液已经流动得更急了。她的吸吮让我的手指感到有点痒苏苏的,根本没有觉得疼。我抽出手指,这根手指上,伤口已经被吸得发白,没有血了。我又在另一根手指上割了几刀,现伸进她嘴里。我想,就算我把我浑身的血液都给她,我也不后悔。
“天色有点亮了。她的身体已经和一个正常人没什么不同,只是少了点血色。我听了听她的胸口,可是,她的心脏还是没一点跳动。我又失望又伤心,这时,她却一下坐了起来。在棺材盖上,她赤裸着,象一个女妖一样,坐了起来,睁开眼……”
表舅一下蹲在地上,两手抱住头。这时,我才注意到,他的两条手臂上,横七竖八的都是些伤口。象被什么猛击了一下,我醒悟到什么,但又象有一块大石头堵住了我的喉咙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也许,那就是表舅为什么离群索居这么多年的原因吧。
天还在下雨,雨下得细细密密的。二宝还在楼上抽泣,我看看柴房,在黎明前的黑暗中,更象是魔域而非人间。
“表舅,”我慢慢地说,“打扰了你那么久,我也该走了。”
“好吧。”他点点头,“你也该早点出门,车子很少的。”
“好的。”
我不敢跟表舅多说什么,抓了我的包裹,逃也似地冒雨出门。走出了十来步远,我回头望了望,那幢大房子暗淡得象烟。在楼上,也许是我看错了吧,一定是我的神经衰弱又犯了,依稀有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我住过的那间屋子的窗前。
到了镇上,天已经大亮了,赶早集的人正准备回家。我找了个小店,在楼下的大间要了点豆浆油条。不是没钱到楼上买个清静,而是我有点害怕。这时,我才觉得周围的人气是那么温暖,那些汗臭和潮湿也并不太讨厌。
等着送上来的时候,在楼梯口,我看见有两个蒲篓。蒲篓上用浓墨写着大宝的名字。大宝也在这儿么?
跑堂的把东西端上来了。我指了指那堆东西,说:“那是谁的?”
跑堂的看了看,说:“可怜,那是个小贩的。他回老家里打点一下,东西寄存在这儿,回来时跟两个混混吵嘴,一刀子就送了命了。”
大宝死了?我的心头一阵凄楚。表舅大概还不知道这事吧?大概,也就是那天大宝回家一趟后,回来就死的。我记得我来时这小镇上就出过这么一趟事,看来,这么个小地方,治安也很差。
我说:“是啊。他家里人还不知道他死了。麻烦你告诉一下他家里人吧,就在离这儿十几里地。”
跑堂的笑了:“同志,他家里人早死绝了,一个也不剩,他亲口跟我说的。”
也许大宝也有点知道内情吧?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家里有这么一件事。我不再多问了,顾自吃着。吃完了,会了钞,我准备赶早上的长途。可是,心里却好象总有点什么搁着,我想再问一下那个跑堂的,可他正忙上忙下,卖完东西的乡下人都来喝茶了,楼上楼下都是人。好容易,等他空了一点,我追上他,道:“对不起,我还想问一下,那个小贩死了几天了?”
“好多天了。”他肩头搭了块毛巾,手里提着把大铜壶,正准备上楼。我又追问了一句:“到底是哪一天?”
跑堂的想了想,忽然冲楼上喊:“喂,严家三,你记得大宝被小猪头捅死的那天是几号么?”
楼上一个人瓮声瓮气地说:“那天是礼拜五,不是电影船来的那天么?他们就是为买票争起来的。”
“哦。”跑堂的回过头来,跟我说了一个日子,没有再理我,顾自上楼去了。他不知道,我浑身都象浸在了冰水里。
那天,正是我来的日子。